灯酒揽夜

关隘

凤城,大燕朝要塞。 
 
 大燕世代崇文轻武,虽不至于养成一批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,但其军事力量的确不足以攘外安内。凤城作为大燕西北部最重要的关卡,紧邻大余和北翟,占据了两者通往大燕腹地的要道,几乎是扼住了大燕的咽喉。 
 
 凤城老城主却是胆小如鼠,不懂经营,耗尽了祖上作为开国功臣立下的基业,如今只是龟缩在凤城,安心养老。然而,天不遂人愿,就在大燕人以为天下一片太平的时候,大余向大燕开战了。 
 
 开战当日,老城主负手立在城上,望着前线的方向,叹了口气。良久,战鼓声仿佛在他耳边响起,他默默地挺起身,说了一句话。站在他身后的老管家没有听清,凑近了一些,方才听到:“⋯⋯在劫难逃啊。” 
 
 老管家佝偻着身子,被这西北的风吹得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,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位女子飒爽的英姿和一个女孩怯怯的脸庞。他闭了闭眼,神情哀切,半晌,才恢复了恭敬的样子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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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危机四伏的凤城几乎没有人愿意投奔,凤城人却好像并不惜命,照常生活着。只有不经意间瞥见巡逻卫队时才能感受到紧绷的气氛,就像装满火药的炮筒,只待一点火星将它点燃。然而今日似乎有些不同。当城门前传来马蹄声时,凤城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,向外看去才发现—— 
 
 “少城主回来啦!” 
 
 只见一位骑士勒马停驻在凤城门外,遥望着凤城瞭望台上的八角风铃。他的面容清俊逼人,眼神锐利无比,眼底却深藏着阅尽沧桑的疲惫与渊深。这位就是深受凤城人爱戴的少城主——封启。 
 
 “明睿,你还记得吗?那是我们一起系上去的。”一位青衫公子缓缓行来,远远地朗声问道。 
 
 来人行至封启身侧站定,一派丰姿秀丽,儒雅端庄,皎如明月,身若流云。他本是老城主捡回来的一介孤儿,从小与封启一同长大。自封启入朝后便再未见面,却不想如今已长成神仙公子的模样。 
 
 “当然记得,丹生,”封启利落下马,笑道,“还是我抬着你上去的呢。” 
 
 瞿青有些怔忪,半晌笑道:“是啊。” 
 
 寒暄过后,两人一同转身,往城内走去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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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时近黄昏,街面空寂,四下无人,仿佛预示着不详。 
 
 两人很快走到城主府。几个仆从正在挂起灯笼,见到两人,急忙请安。 
 
 “封府”的匾额高高悬挂着,门前蹲着两只石狮,均是御赐。进入大门,便是一块影壁,壁上一则上联“缺月疏桐残风响”却是大燕开国皇帝成武帝的御笔。其余下联未见。说到这,却有一个因由了。 
 
 话说当年成武帝巡游天下,来到西北军部检阅时,就是由封家接驾的。帝感其忠君报国之心,赐此上联。然而成武能武不能文,当时的封家家主灵机一动,笑道:“皇上所赐上联乃天之所愿,未赐下联亦为天之所愿,既是天意,不能违背。”一番话说得成武帝心花怒放,当即赐封家三代袭爵,良田万顷,城池一座,更有无数封赏,可谓风头无两。 
 
 却不想,三代过后,封家一下子衰弱下来,几代家主均是平庸之辈,难堪大用,接连被几位君主明升暗降,最后只得龟缩到凤城这个小地方。直到少城主封启的出现。 
 
 封启少年成名,十五岁进士及第,因年纪太幼未能连中三元,而是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探花郎,名动京城。入翰林院,第三年监考秋闱,顺势入朝,如今已为官三载。 
 
 “倒是知道回来了?” 
 
 两人一眼看到影壁前站着的老城主,连忙行礼。一旁的仆从们匆匆忙忙地掌起灯,又从另一边退下,叫两人可以好好同老城主谈话。 
 
 “父亲。”封启恭敬地一礼。 
 
 “你还知道你有个父亲!”老城主一甩袖子,冷哼一声,“仕途可还顺畅?若有不便,自当告诉我,老夫在朝中也有些交情。” 
 
 “父亲⋯⋯”封启无奈地看着老城主,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些。 
 
 老城主继续道:“你此番回来的不是时候,等明天天一亮你就回皇都去。前线情况不稳,你在皇都当收敛手脚,以免今后闯了大祸,到时候,老夫可不一定还在喽⋯⋯” 
 
 封启一惊,刚想说什么,却被匆忙奔进来的仆从打断了。封启皱眉,刚想呵斥,却听到仆从惊慌失措地开口:“报!前线失守,长鹿关破,大余三十万精兵已经往凤城方向攻来了!” 
 
 三人俱是一惊。 
 
 “这⋯⋯”瞿青拧眉,目露深思。 
 
 “长鹿守将乃护国大将军谭英,武艺超群,所创守阵更是无人可破,怎么会⋯⋯”封启喃喃自语道。他似乎想到一个可能,渐渐露出震惊的神色。 
 
 “恐怕⋯⋯谭将军投敌了。” 
 
 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,瞬间又拉近了来。三人循声望去,原来竟是一身戎装的傅管家。 
 
 傅管家行了礼,向老城主跪下,道:“城主,老奴虽是一把老骨头了,但也还硬气,望城主放老奴去与那大余拼杀!” 
 
 老城主仿佛更苍老了几分。他扯开嗓子,声音干涩低沉:“老弟,我知道你心里有恨,但是⋯⋯我不能让你去送死!” 
 
 傅管家猛地抬起头,嘴唇颤抖着:“大余欺我大燕多年,放任骑兵骚扰我大燕边境,欺男霸女,奸淫掳掠⋯⋯此为大恶,罪不容诛!更何况⋯⋯更何况我那苦命的孩儿,便是被大余人生生逼死的!我若不为孩儿报仇,有何颜面去走那黄泉路!” 
 
 老城主沉默着,终究没有答应。他摆摆手,吩咐仆从:“封城吧。” 
 
 接着对瞿青说道:“我养你十多年,这情谊,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。你便替我护送启儿至皇都,之后,随你去留。” 
 
 “父亲!那你⋯⋯” 
 
 老城主摆摆手,什么都没有说。 
 
 封启还想说什么,却被瞿青拦住,一道回房休息,准备明天启程了。 
 
 老城主默默站在风里,凝目看着影壁上的御笔,良久,叹了一声:“都是命啊⋯⋯” 
—————— 
 然而第二天到来的一批不速之客似乎打破了目前的僵局。 
 
 “北翟质子?”封启有些疑惑,“就算现在送个质子回去,至多也只能得到他们不蹚浑水的承诺吧⋯⋯” 
 
 瞿青微微一笑,替他倒了杯茶:“明睿来的路上没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么?” 
 
 封启瞪大了眼睛:“你是说⋯⋯” 
 
 “旧王无嗣,庶支不可压嫡,北翟陈旧愚蠢的嫡长子制度可是他们的致命伤。而现在,他们唯一拥有继承王权的皇子,可就在前面的客厅里站着呢⋯⋯明睿兄,这场好戏,可是越来越精彩了。” 
 
 封启眼里爆发出明亮的光芒。 
 
 “也就是说,凤城有救了!” 
 
 瞿青笑着道:“可以这么说,不过⋯⋯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,眼里带着犹豫和不安。封启却因为心系凤城安危而忽略了这一点。后来当封启再度想起这时的画面,只道阴差阳错,当时年少无知。 
—————— 
 “我答应你们的要求,但是,我希望由犬子带人护送这位公子。”不过一夜,老城主的面容似乎又苍老了许多,神情颓然,语气低沉。 
 
 老城主下首坐着一位公子,眉清目秀的样子,却在眉间自有一段郁结的愁绪,整个人显得畏缩胆怯。忽然之间见到门外封启的身影,眼睛却是一亮。 
 
 封启一进门看到北翟质子,立刻皱了皱眉,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。他看到质子身后站着的不少人是在朝中见过的将领,于是简单示意了一下,就朝老城主走去,耳语一番。 
 
 老城主先是紧皱眉头,指敲桌面,后来面色渐渐缓和,最后终于点了点头。 
 
 “如此,便照你说的做吧。” 
 
 北翟质子身后众人互看一眼,均是不明所以。 
 
 却见封启手一挥,四面便涌出许多精兵,将质子一行团团围住。一个貌似中正平和的人愤而指责:“封启,你这是做什么!”其余将领亦是满面愤怒。 
 
 封启笑了笑,慢条斯理地开口道:“无他,不过借质子一用。” 
 
 “如今我等已达成一致,将质子送回北翟,以求相安,你如此行事,莫不是想撕毁约定?” 
 
 “我封启何德何能?不过是借质子身份,解凤城之危罢了。” 
 
 听了这话,将领们面露迟疑。良久,才有那最先开口的人出来,勉强同意了。封启安排几人带将领们往偏僻去处住下,以防计划遗漏。质子则送往山野宿处。 
 
 原本计划应当有质子本人配合,但是封启却中途改变了主意。实在是这位质子不堪重任,难当大用。更何况,他心中有更好的人选。 
 
 “所以⋯⋯你来找我?” 
 
 瞿青哭笑不得:“我可演不得,北翟皇室验证身份的方式极其严格,哪怕出了一丁点差错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 
 
 封启认真地看向他的双眼:“丹生,这是凤城唯一一次机会了,帮帮我⋯⋯北翟验明正身的方式最严格不过是滴骨认亲,到时候你将质子的血液带在身上打破即可。丹生,你会帮我的,是吗?” 
 
 “我⋯⋯”瞿青犹豫着,慢慢地点了一下头,“我会尽力的。”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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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从凤城通往北翟的官道上,一辆乌篷马车慢悠悠地驶来。 
 
 封启同瞿青坐在车里,相对无言。半晌,封启突然开口:“丹生,你同那北翟质子的确相像。”说罢,又用手比了比,“大概七八分相似。” 
 
 瞿青笑得有些勉强:“是吗?” 
 
 “但是,气质很不一样。” 
 
 是的,小时候固然分不清楚,长大后由于经历不同,形成的气质也不同,自然可以轻易地分辨出来了。 
 
 快到北翟皇城城门时,瞿青忽然道:“封启,你觉得,你能分清我和他吗?” 
 
 封启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时,快速点了点头。 
 
 “那,如果是我们小时候呢?” 
 
 封启这下反应不过来了。 
 
 “丹生,你说这话是⋯⋯” 
 
 瞿青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:“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,我真实的姓氏,是翟。” 
 
 翟,北翟国姓。 
 
 “原来⋯⋯原来如此⋯⋯”封启暗自低语道,接着苦笑了一下,“那么,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,根本不是你?你也没有必要帮助我,是吗?” 
 
 翟青沉默了。他掀开车帘,走出去的一瞬间,说了一句话。 
 
 “八角风铃,确实是我跟你一起挂的。” 
 
 “哈,原来如此⋯⋯原来如此!”封启大笑着离开车厢,仆从立刻围了上来。 
 
 “北翟城内戒严,只允许公子一人进去,少城主,我们当如何是好⋯⋯” 
 
 封启翘起唇角:“哼,就算得不到北翟助力,我大燕也不都是窝囊。走,跟我回去上阵杀敌,我们要让大余人知道,就算他们夺了我们的城池,占领了我们的土地,他们也休想踏过我们心中的关隘!” 
 
 “杀!” 
 
 “杀!” 
 
 “国之将灭,匹夫何为?生当杀敌以报国,死当忠魂绕故乡!” 
 
 “生当杀敌以报国,死当忠魂绕故乡!”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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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上阵前。 
 
 “报!大余探子已回禀!” 
 
 “夹击之势已成,”封启落子一颗,声音响亮而短促,仿佛已预示着胜利,“丹生,该你了。” 
 
 对面的人微微一笑,丰神俊朗,翩若游龙。 
 
 “收网吧。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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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书人间不眠夜,银钩一点不老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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